柒 内忧外患
一月五日下午三点。
斯特林满面凝重地走在通往总长府会议室的路上。
因公务繁忙而推迟了两个小时咽下的午饭还在他胃里悠悠荡荡地晃着，他的心情也一同起起伏伏跌跌宕宕。
原因很简单——不管会议过程如何，他铁定又要带兵出去了。
斯特林敲了两下会议室的门，便有人开门迎他进去。
他竟然是最晚到的，同坐的有总长紫川参星，总统领罗明海、总长助手紫川宁、监察总长帝林、幕僚长哥珊、禁卫军统领皮古以及刚从远东回来的前瓦伦总司令林冰。
紫川参星坐在正对着门口的中央位置，见了他来，便敲两下桌子，说：“既然人都到了，那会议现在开始。”
“对于林河领兵攻入瓦伦关，意图逼宫一事，各位有何对策？”
罗明海抢先回答：“回殿下：林河大逆不道，有倾覆紫川家之心，实是罪该万死。微臣认为，应立即发布对林河的悬赏通缉。”
帝林嘲笑道：“当初不也悬赏了几年，他还不是活蹦乱跳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再者，林河带了十五万远东精锐，就是只可疑的蚊子也飞不到他面前去，你悬赏有个屁用。”
罗明海脸色发青，张口顶回去：“哦？监察长大人不是最擅长监视暗杀吗？怎么没有几个探子在林河身边？这不太正常吧？”
帝林反唇相讥：“相比某人堪比三岁小儿的刺杀手段，我倒也真能算得上精通了。话又说回来，我若是在每个高层身边都有探子，某人也难活到现在。”
“够了！”总长一拍桌子，连桌上的文件都被震得抖了两抖。“像个什么样子！斯特林，你来说。”
“是。”斯特林维持着凝重表情翻开手中的资料。“微臣认为，林河此次领兵前来，与西北流风霜有关。”
这说法新奇，在场的人都提起了兴趣。
“和流风霜有关？”林冰闻言竖起柳眉，心道难不成紫川秀那家伙真把流风霜也拉了进来？那罪名就不只是涉嫌挑起内乱了，还得再加个通敌。
“是。半小时前西北边防军传来急报：流风霜的十字军自昨日清晨大规模开往习冰城，边防军统领明辉认为，流风霜此举有再开战端之意，西北兵力不足，城内空虚，请求中央支援。”
帝林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支援？遇上流风霜，他跑的比谁都快，就算再多支援不也还是白给。”
斯特林等他笑完，若无其事继续道：“微臣以为，林河与流风霜此次定然是有意配合，内外夹击，趁帝都虚弱，叫我紫川家腹背受敌。此等乱臣贼子，胆大包天，竟有意夺我紫川政权，妄图席卷宇内，并吞八荒。吾与他不共戴天。”
这话掷地有声，叫整个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
这是斯特林第一次这样坚定地表示与紫川秀敌对，让在场的人都心头一紧，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紫川秀——这个一直不安分的远东军阀，怕是真反了。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不自觉投向坐在紫川参星身边，从头至尾一言不发的紫川宁。
少女面色苍白，却仍是镇定地一一回视他们。紫川宁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好像这般发展局势她早有预料。
“叔叔，我有几句话想说。”
紫川参星刚想开口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
“阿宁，你想说什么呢？”
“紫川秀，不，林河大逆不道，罪不容诛固然不错。但各位可曾想过，林河在极东登基未久，魔族内部尚未稳定，他为何不顾后院起火的威胁，也要带兵返回家族？”紫川宁一双美目紧盯着帝林。“流风霜在西北，林河在远东，他们若要密谋什么，书信来往绝难瞒过家族。而我们事前没有得到一点消息，这说明了什么？有两种可能：一、这真的只是巧合。二、他们书信来往有高层为之遮掩，而且他们的信使是最快的，最便捷的——在天上飞的。”
“监察长阁下，前几日你遇刺的消息只怕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林河的案上，我说的可对？林河不顾一切带兵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紫川宁句句暗讽，只差没当面说帝林就是背后主使。帝林却露出诧异的神情，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宁殿下此言差矣，林河犯上作乱，帝林与他不共戴天，岂有助他通敌之理？更何况流风霜的强悍天下皆知，家族在卫圣战争中损失惨重，我若当真通敌，以那个女魔头的性格，哪里还有我的活路？届时若真成了，我不单要把紫川家百年基业拱手相让，还得把命搭进去，我像是会做这种蠢事的人吗？”
“那请问监察长阁下，你如何解释林河是怎样在不经过家族领地的情况下与流风霜对话的？莫非他们还能心灵相通？”
帝林暗道人家都心心相印了，只是你还蒙在鼓里。
“回殿下：能不能心……灵相通臣不知道，但他们联络的途径确实有，只是各位不曾重视。”帝林正色道，“远东第一军司令白川半月前进入河丘城一事，不知各位是否知晓？”
紫川宁还没回话，林冰倒忍不住开口了：“帝林阁下，你是说白川在河丘城与流风霜进行联络？这怎么可能？”
“这当然可能，据监察厅外情局在河丘探得消息，林河任黑旗军统领时与林家财政大臣，也就是现在林家的当政者林睿私交深厚，且一同并肩作战过——当初马家在旦雅被连根拔起的速度，想必哥珊大人深有体会。若无林睿出手相助，林河焉能轻易除去马家？”
林冰接口道：“也就是说，你认为林睿与林河暗中勾结，从中作梗让林河得以与流风霜暗通款曲？”
帝林赞许道：“不错，流风霜与林家常有来往，且与林家去世的海军上将林云飞是至交。白川到林家去之后完全可以通过林家领地与流风霜联系，这一点也不奇怪。”
罗明海说：“那流风霜为何要相信林河？她就不怕是诱敌之计？”
“要成大事，总要冒些风险。天下无必胜之战役，她纵横沙场十年，总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而且先前就有情报表明二者早有勾结，只是我等不敢确信。”
紫川参星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总觉着还有哪个关键没有抓住。紫川秀意图谋逆，是的，这是可以确定的。至于帝林，自然也与此事有关。紫川宁方才所说，也是紫川参星所想。只是他这侄女终究嫩了些，也太愿意相信紫川秀了。帝林出事固然是导火索，但紫川秀也必然早有此意——总不可能真的只为那狗屁的兄弟情，就甘愿放弃他好不容易才打下的极东王国。
只是，若紫川秀真是联合了流风霜，他为什么不怕流风霜出尔反尔？再者，就算他们之间真有这种信任存在，源头又在何处？他们之间可没什么直接的革命情谊，当然，如果浪沧江之战也能算的话，他们也算是有一场刻骨铭心的感情了。
……刻骨铭心的感情？
老狐狸在心里狂笑一通，笑着笑着，他的下巴就错位了。
说起来，上次旦雅宴会上，他不过随口说了几句要把紫川家俊杰介绍给流风霜的话，这位铁血公主元帅就红了脸，还一本正经地答应下来……答应下来！
细节瞬间串联起来，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流风霜看上的那个“青年俊杰”，居然是紫川秀？
一对恋奸情热的奸夫淫妇，妄图称霸天下。是的，完全说得通了。
“很好。”紫川参星喃喃道：“这对狗男女，野心真是不小。”
会议室再次陷入死寂。
帝林、斯特林和林冰的表情瞬间达到高度一致。
一言以蔽之便是：“我（脏话），这都被你发现了？”
幸好这三位都极善于把控情绪，在下一刻就各自恢复了常态，并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这下子紫川宁的脸色算是难看到了极点。
罗明海也想起了当初旦雅的事，他虽是十分痛恨帝林，却也不得不承认帝林说得有理。若帝林推测的都是真的，那他们连旦雅都不敢去了。开玩笑，林家说不定还等着呢，赶着上门送人头不成？
哥珊在草稿纸上飞快演算，一时间会议室中只有她“刷刷”的写字声。
紫川参星按住太阳穴，继续往下想。
现在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紫川秀正急行军向帝都扑来。尽管紫川参星已紧急下令让沿线行省立即调整到战时状态，但来不及了——紫川秀已经进入瓦伦关——不是夸张，那些还处在战后调整期的行省压根不是远东军一合之敌。再加上西北流风霜的夹击，不必谁来说，若不能及时让紫川秀停下来，紫川家危在旦夕。
“斯特林。”紫川参星望向正反复研究手头资料的东南军统领，“若让你迎战林河，有几分胜算？”
斯特林抬头肃容道：“回殿下：敌我兵力相当，但我军稍占优势。原因有三：其一，林河急行军入内地，后勤供应在远东，难免会出现供应不足的情况。其二，林河在极东登基不久，根基尚不牢固，此时远征，必有后顾之忧。其三，林河部下精锐部队中，多是我紫川家臣子。讨逆檄文一出，林河军中军心动摇，彼竭我盈，我军与之交战必占优势。”
“帝林，你的想法呢？”
帝林和蔼地说：“回殿下：斯特林统领分析得不错，但他忽略了一点。在比特行省事件中，魔族曾经通过古奇山脉的秘密通道进入家族内地，如今林河已成了魔神皇，又怎么会不知道那条秘道？在我等都不知那密道在何处的情况下，若他派一支奇兵从那条秘道攻入家族腹地，殿下试想，又会如何？”
斯特林的眼皮开始跳了。
不只是他，林冰的眼皮跳得尤为厉害——她是在场唯一一个远东统领出身的，又是直属于紫川秀的军法处副统领。就照着现在的局势，她都怕一出门就被“三百刀斧手听摔杯为号”砍死。
紫川宁双手交握，指节攥的发白。她知道有哪里不对劲，太不对劲了。紫川秀不可能是他们说的那种人，但连斯特林都这样说……为什么连斯特林都这样说？
阿秀哥哥。她心中默念，别再往这里来了。回远东去，求你了！
哥珊幕僚长终于停下演算：“总长殿下，依臣刚才的计算，国库中的储备已不够再支撑一场国战。依我之见，与林河议和，暂缓刀兵休养生息方是上策。”
这话说中了多少人的心思，但想附议的人都不敢出声，只把眼直愣愣盯着总长大人。
紫川参星环顾四周，统领们神色各异，显而易见各怀鬼胎。最后他把目光落在试图在空气中看出一朵花来的远征军统帅身上。
“斯特林，辛苦你把远征军带过去了，记住务必阻住林河。全军为上，破军次之。西北那边自有明辉挡着，你不必担心。另外，远征军留五万编入中央军，其他的你向沿线总督去要，我给你全权。”
斯特林和帝林同时在心里叹了口气。
斯特林心想大哥你真料到这一手了吗？把五万远征军放在帝都，你能做什么呢？
帝林心想老狐狸果然不放心我，就是冒着亡国的风险也不肯把帝都交到我手上。
与此同时罗明海松了口气。若论对帝林的了解，他绝不逊色于在场任何一个人的。前几天罗明海才被帝林抓住马脚借故大闹一通，害得总长被元老会不断施压要求把他这个总统领撤职。好容易用重惩林迪这种结果搪塞过去，现在又出了这事。现今帝都中央军编制严重不足，若真让斯特林把远征军都带走了，帝林搞不好就能一手遮天，到时罗明海绝对第一个玩完。
斯特林起身敬礼：“遵命！保证完成任务！”
“那么散会。帝林，你留一下。”
斯特林心中一紧，担忧地望了帝林一眼，用眼神传递出“需要我在外面等你吗？”的信息。
紫川参星立刻说：“斯特林，你还不去准备回达克？”
“是！微臣马上去！”
帝林起身走到紫川参星身边，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发话。
等到最后一个人走出会议室，紫川参星转头看一眼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宛若忠臣孝子的帝林。
“林河回来，也有你的原因——是你策划的，是不是？不用遮遮掩掩的，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只是我很好奇，以斯特林的性格，怎么会答应帮你？”
紫川参星难得这样坦率，倒让帝林万般说辞无法使出，有些微妙的不豫。
“殿下说笑了。”
“林河来这里，是想当总长，还是想扶阿宁上位，当个摄政王？”紫川参星见帝林不肯答话，便换了个话题。
“林河来此，只是为了参加宁殿下的即位典礼。等大典结束，自然是会回去的。”
“即位大典，哈，你们还真是等不及。”总长的神情竟没半点愤怒，反倒有些怅然，“我已经老了。这个世界迟早是你们的，再多等一阵都不行吗？”
“不是下官等不及，而是殿下等不及。”帝林也懒待掩饰什么，“有杨明华前车之鉴，斯特林在旁监督，下官无论如何也不会走上兵变叛乱的老路子。只是殿下您不肯相信下官。您爱护侄女，想让他上台之前再无帝林这般又有野心又有权势的威胁，但您可曾想过，一旦刺杀失败，刚结束对外战争的家族马上又会迎来内乱。”
说到这里，帝林停住了。紫川参星又一次回头去看他，惊奇地从他眼里看见了倦怠与痛苦。那种情绪极为真实，难以伪装。紫川参星想，帝林也会有痛不欲生的事情吗？
“兄弟相杀，手足相残。紫川家将亡于内乱，这样的悲剧，真的是殿下您希望看到的吗？”
紫川参星没说话，他把头扭回去，静静地平视着前方，面上仍是那样淡漠。帝林迟迟得不到回应，只得静立一旁。过了很久，年逾花甲的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一刻帝林看见老人眼角额上又多了几条皱纹，皱纹在灯光的映照下尤为明显。老人的神情忽然变得非常疲惫，仿佛随时会沉入长眠。
一个念头撞进帝林的脑海：紫川参星是真的老了。
“回去吧。”
老人这样对他说。
帝林礼节周全地告退，出门时他又看了一眼总长。
总长平静地注视着他，直到他把门彻底合上。
